魏海燕:这满城的伤痛,是劈头盖脸的洪流
社区工作人员在消毒(作者供图)
魏海燕为《打边炉》特约撰稿
年头刚过元旦的时候,我跟朋友说,预感今年也不会很顺。朋友答,今年庚子,不山崩海啸就算是顺的了。当时我还没有听说关于庚子什么的话,完全没想到过这个,所以并没明白他的意思。不过那个时候我们都已经听说了关于疫情的传言,其实更早几天在元旦之前,一位身为医生子弟的朋友也提醒过我当心疫情。只是当时全武汉的人都没有太在意,原因现在大家都知道。谁也没想到,这会演变成一场比山崩海啸影响更大的灾难。
难免会联想起当年的SARS,那时我在广州。2003年的3月,去广州参加培训,在那待了三个月。印象中,除了工作学习场所每天飘着84消毒水的味道,人们的生活依然正常平静,街上戴口罩的人好像并未过半。那时期,我除了上课之外,帮朋友看书店,跟朋友去酒吧喝酒,看小剧场演出、聊天,生活没有太多异样。整个城市给我的感觉是有些忧伤,却也忙碌着祥和,似乎在新闻中的北京气氛更紧张。
今年消息开始扩散的时候我正在外面游荡。记得很清楚,情势是在1月20日那天,一夜之间变得严峻起来的。当时我独自在重庆,逛了几天非常乏累,早早回住处,想单纯看看窗外的江景,休息消化一下几日的所见所感,翌日从从容容地乘高铁回家吃年饭。没想到才坐下来翻了会儿手机,就发现朋友圈的气氛不对,变得异常紧张敏感起来。于是刷了一整晚信息,看景的心情全没了。天明起床后收拾好东西,跟房主留言说,虽然我觉得我没有问题,但还是把我的房间消消毒吧,以防万一。拖着行李出了门,顺路想买个口罩,路过的唯一一家药店已脱销。回来的高铁上依然坐满了人,但到武汉的寥寥无几,而且已经是人人口罩。我有点感冒,只好一路用围巾掩住口鼻,努力忍住咳嗽,生怕咳一声都会招来异样眼光。外地朋友给我发消息说,要不你别回武汉了,在外面多逛几天到假期结束再回。我回答这怎么可能?再说当年非典时期我就在广州,待了三个月,也没有怕过。我没说我已经在归途上了。实在的,就算我本来并非打算这天回家,也会考虑提前回程,毕竟曾经经历过一次疫情,虽然还没有料到这次的情况会变得比当年还要严重,也开始担心家人。那时我们都想不到,两天以后武汉竟会封城,而流落在外地的人也都难以回去了。
封城,的确是史书上或古装剧里才看到过的词眼。原本,对我这样一个并不十分爱热闹,平时没什么事不怎么主动出门的人而言,闭关宅些时日并没有多可怕。不过,我的体质肯定是属于易感人群,前年的诺如、去年的流感,一个都没落下。而这次一旦生病更不是一个人的事情。原本还想,是不是不要去和父母住一块儿,避免一些感染风险,但觉得那样会更不放心。这非常时期,只怕老人家无法明辨,不注意防护。而封城以后才发现,连日常用度买菜购物他们都会有困难,守护他们更是必须的了。我平时回家少,这倒也是个好好陪父母的机会。姐姐是公务员在街道工作,从过年到现在一天也没休息过,没回过家。母亲还担心着她,每晚都要和她通话询问一下情况。
开始的时候,无法不每天一睁眼便拿起手机刷各种信息,直到颈椎痛,眼睛痛,心更痛。那欲罢不能的铺天盖地,足不出户也足以令人精疲力尽的狂澜,让人一醒来就恨不能重回梦里去,回到夜晚的静谧,但又无法不面对每天的现实。在被裹挟的晕眩中也觉得,其实很多人很多东西都没变,只是更尖锐更鲜明了,还有许多情绪压抑着,一触即发。连日里整个朋友圈整个生活都被有关疫情的各种消息覆盖。科比的突然辞世算是一颗大石子,激起了不小的水花,也很快就被淹没。谣言满天飞,此起彼落的事件和情绪也满天飞。人们虽然被禁锢,却更多的事情仍在发生。有人偶尔发一些其他推送,呼吁他人做一些缓解与转移注意力的尝试,但显然连他们自己也很快就回归了这个话题。并且这个话题在逐级演变。“武汉每天不一样”,现在仍然是,而且节奏更快了。如果你之前觉得追赶不上时间,各种事务活动无法兼顾,现在你仍然追赶不上每天忽上忽下的情绪,忽左忽右的传言,应接不暇的各种变故和论辩,一波一波上演的悲伤或振奋、求助与告急、感动和愤怒、哭笑不得的荒诞,以及被放大的善恶人性。与此同时,也感受到了一些网络的正面力量,一些问题在真伪互搏中渐渐清晰明朗。当求助信息在辗转刷屏的时候,虽然有时自己也怀疑转发到底是否有用,且夹杂了那么多的不实与瞬息万变,然而还是有很多人在尽力搭桥与求证,成为链接中的一环。当一个被确认的消息发出,可能会有一些有效的渠道线路在启动帮助,最终使上劲的是最快的那条线。当你发现,在这抽象空间的流转过程中,有些问题真的得到了解决,甚至有时很迅速。即使这样的情况未必多,即使搞不清最终起到作用的是哪条线,自己到底有没有生效,而这一切并非毫无意义的感觉,也多少能让人得到点安慰。
网络的热闹与街道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。楼下那排店面陆陆续续都关了,刚过年的时候还有两家发廊坚持开了几天,后来也闭门大吉。最后一直开着的,只剩那家流芳陵园兼性保健。对面楼里有人吹笛子,笛声婉转,这安静的马路成了他的独奏舞台。一连吹了好些天,大约会的曲子都吹尽了,终于累了厌了停了,只有鸽子在飞来飞去,无论晴雨。日里,社区广播常带来时光倒流的错觉。我有时看着窗外的马路,有几辆车,经过几个人,几个带着口罩的保安经过。有一次从一辆小车驾驶位上下来一个穿睡衣的人,让我恍惚半天。每晚一两点钟的时候,垃圾车会来收倒在阳台下的一排垃圾桶,令人隐约担心。
这其间也常有各地朋友发消息或打电话来,问候平安或询问是否需要物资帮助,抑或逗乐缓和,我还跟西藏的画家朋友开玩笑说现在全国都红了,只有你那儿是白的。然后第二天他们那儿就也染了色。好在现在又恢复了净土模样。我没觉得自己有恐慌过,但毫无紧张忧虑也不可能。因为这病毒越来越莫测,且一步一步向你逼近。先是前后左右的楼栋都有疑似或感染,到本单元也有确诊,同事有染病前辈有辞世,感觉生离死别就在身边。说起来,只要不生病,封城这件事除了史上罕见之外,对个人来说本不算什么。对我而言,比这更难过的时候多了去。如今得到这许多宽慰和关心,主要是因为身为“灾民”、身处众所周知的险境。而我们低落不安的心情,其实也大多不是由于自己的处境,而是因为那些别人的、太多人的伤痛,汇聚成的无法忽视的洪流,足以劈头盖脸地淹没自己微不足道的琐屑日常。
每天最重要的工作是监督年过70的父母不让他们出门,购物取菜回来消毒更衣,把带回的所有物品清洗干净,听他们谈论他们所获得的消息。隔日跟屋里倔脾气的老头理论说教n次或吵一次或者听他们吵一次(这对于那些已经支离破碎甚至彻底消亡的家庭来说已是幸福),给家里做一次卫生,用过期的84消毒水拖一次地。光这些事情就够忙活半天了,一点儿都不会无聊。过年那两天没什么心情拜年,只与很少的人拜年道了一下安,可能有些信息都忘了回。外地朋友中也有的开始担心自身难保,开不了工怎么办。偶尔我们也会设想一下忧虑一下大格局。其实,平日还不是有各种困扰和担忧?很少交流因为没时间没机会去共情,只因此事成了人类共同体大命运,人们有了更多渠道来达成沟通。然而,此时武汉的情况也不是一个“封”字能够说清,非身在此处难以体会,哪怕同样身在武汉情况都未必相同。这一座庞大的城,由外到内被分隔得支离破碎,像被绷带层层缠裹的身躯。而普通人需要面对的现实是,当年货逐渐消耗尽,购物眼看着成为最麻烦的要务。每一日的物资来源都在变化,也许今天你还能买菜的店铺,明天就关了门。也许你下了好多订单,都没有人接。那么多的团购信息,也许有些是无效的或缺斤短两。也许你订好了肉,店家却无法送货到门口,因为不仅不让出小区,很多道路也拦断了。平时当作消遣的购物事宜如今成了生计,就每个人都有了战时的感觉。听说我们所处的青山也属重灾区,管控最严,不知是否属实。前几日,零零星星还有几个戴口罩的人在外面走,一通社区广播警告之后,马路上空荡荡,一个人影也不见,除了偶尔有外卖跑腿小哥骑着电动车,孤零零地滑过,阳光中飘飞起岁月的细尘。
这灾难大刀阔斧地修理了生活的结构,压缩了空间,让很多人感到度日如年。但我依然觉得时间很快,翻云覆雨。现在,转眼封城已有月余。
在机动车限行的前日,赶着去自己的住处取了些粮油衣物,其中最有用的就是睡衣和那瓶过期84。画具只拿了两个速写本,因为想着过不了几天就会解禁吧。没想到还是太乐观。开始的一段时间,别说创作,就连旁的画、旁的书都看不进去,只觉得无论什么样的艺术都太无力,但不能画画的日子又令人焦虑。某日找了几张疫情照片画几张速写,非静心为画画而是画画为静心。然而也提不起兴趣来画其他,因为脑子里没有其他。有朋友却问你这是政治任务?我觉得挺可笑,很怀疑这问题是否具有共情心和同理心?当然不在武汉的人无法体会也便原谅了。但若问这场疫情对我以后的创作是否会产生影响,也很难说。当心情逐渐平复,如果现在能回到工作室,我还是很想做原先感兴趣的题材,这阻隔的距离和空间让我更加想念它。以后是否会因这段经历而有渗透或变化,得要做了才知道。其实以前也曾想过要表现伤痛,但“昨日种种,皆成今我”,呼之欲出的从来都是沉淀。前两日把《万箭穿心》找出来看了,在影片结尾的那一刻,才突然感到难受,突然地泪目,突然地觉得万箭穿心。生活中的穿透感,常常不一定在高潮里。这段时间,圈里也时有文章讨论艺术家应该做什么的。我看得很少。讨不讨论这些对我没太大意义。前些时一线的医生朋友跟我说,他们前线人员看到我系发布的动画作品,很感动,很受鼓舞,他以为是我做的,觉得很骄傲,我说,啊?这倒让我深深惭愧起来。说到底,这时期最艰难、最辛苦、最危险的还是医护人员,他们却用乐观积极在温暖、鼓励着我。如果必须要迎合,这时候我还真希望能够迎合他们,做些能给他们带来安慰的事,只怕自己没有能力。
最近情况在好转,网络气氛缓和了许多,我也没再那么关注各种消息了。但日渐紧缺的物资还是让人操心,问题与风险还是很多,放松警惕为时尚早。今天发现楼下的发廊又开了张,感觉城市在复苏,虽然街上还是没什么人。明天就要开学了,网络教学要重新适应新的平台,忙碌又将换一副面孔。武汉解封日,有说要到三月底,有说更长。当然无论如何,无论多久,一切也都会过去。过去了以后做什么?我难以细想。生活时刻都在告诉我计划没有变化快,这场灾难更是如此。稍稍能想清楚一点的是,本来已经拖了两年多,打算过了年就去做的小手术,疫情完全平息以后得去做了。然后,恢复好以后重新开始运动,希望夏天的时候能回复去年的体重……很多想念的风景,想做的事,都得慢慢来。天气渐暖,还会有倒春寒。不知社区公园里的花开了哪些,最惦记的那片垂丝海棠,什么时候可以再次,“映日横陈酣国色,倚风小舞荡天魔”?
2020年2月23日于青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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